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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洪烈士陈陆的最后时刻

2020-08-13 01:37 新京报

原标题:抗洪烈士陈陆的最后时刻

在合肥庐江转移群众时,所乘橡皮艇翻入水中,终年36岁;应急管理部批准陈陆为烈士、追记一等功

 

陈陆生前所用的消防装备。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摄

陈陆是合肥市庐江县消防救援大队党委书记、政治教导员。7月22日,庐江县石大圩发生决堤,周围四个行政村被淹。转移群众时,陈陆所乘的橡皮艇翻入水中,他落水牺牲,终年36岁。

7月18日至7月22日,陈陆与战友们出警411次,与洪水战斗近100小时,营救和转移群众2665人。

7月30日,各界群众和战友们赶来参加陈陆的追悼会,现场准备的1000只口罩全部发完。

7月27日,应急管理部批准陈陆为烈士、追记一等功。

错过的火锅

陈陆的脖颈后面长了颗瘤子,有鸡蛋一般大小,已经化脓、发痛。他本打算在7月18日动手术把它切掉。

7月18日早上8点半,庐江县消防救援大队接到盛桥镇汛情告急的电话,陈陆带队前往救援。

手术又被耽搁。这颗瘤子是2016年体检时发现的,原本只是个小鼓包,去年4月忽然长大,医生建议陈陆动手术。

动手术就要住院,陈陆推说工作忙,不肯去。吃了两个月中药,鼓包消了下去,去年年底突然复发。

朋友刘书虎说,陈陆对个人的许多事都不那么上心。2019年年底,他用的还是翻盖手机,屏幕特别小,不久前才换了台大屏的华为。

刘书虎说,陈陆好吃,特别喜欢方便面、炒饭、火锅,且口味很重,吃辣锅都要喝几口汤。他尤其爱好路边摊的滋味,把庐江县的大小摊位吃遍了,一进店就对老板开玩笑:“给我来一碗地沟油炒饭!”

回家休息时他通常只换上装,下身仍着制服裤、队鞋。在家睡觉,脱下来的衣服往床边的地上一放。妻子王璇怪他邋遢,他笑嘻嘻地说:“不好意思,习惯了。”这是消防工作养成的习惯,为的是听到警铃,随时可以穿衣出发。

2011年结婚至今,王璇没有和陈陆过过一次春节,也从未一起出去旅游过,“办了海洋馆的年卡,只在办卡当天去过一次。”王璇是安徽边检总站的民警,时不时要倒班、值班,自己的工作也忙,因此很能理解陈陆。

他们共同的好友窦君回忆,两人经介绍认识,王璇漂亮,是“边防一枝花”,朋友聚餐时,陈陆总是得意地说:“都是她倒追我的。”说完了,就替王璇剥虾、夹菜。

7月17日,陈陆和父亲说要回家吃火锅,18日早上陈立山便出门去买材料。陈陆因忙于防汛,已有近一个月没有回家。

7月18日中午,得知汛情严重,陈立山给陈陆发微信,说抗洪形势非常严峻,让他“最近就不要回来了”。那时陈陆已带队到盛桥镇开展群众转移疏散工作。疏散持续到19日的零点。

直到牺牲,他身上未记过一次功

7月19日凌晨1点,接警得知庐城镇内发生内涝,陈陆与队员们马不停蹄地赶去,疏散群众至早上7点。而后前往石头镇同心村、郭河镇进行人员疏散。

7月20日凌晨,陈陆回到大队,已有30多小时未合眼。

洪水很脏,掺杂着粪水、动物尸体、工业用料等秽物。陈陆在水里泡了近两天,身体开始出现反应。当晚他在大队办公室坐着,对指导员邵将说,自己的身体很不舒服,膝盖疼得难受。邵将发现他的膝盖红肿,便劝他明天稍作休整。

陈陆不同意,邵将拗不过,只好替他买药、涂药、敷冰袋。

邵将告诉记者,陈陆皮肤比较敏感,受刺激容易过敏。

陈陆2005年加入消防队伍,2008年汶川地震,他作为先遣部队前往救援。道路不通,只能背着六七十斤的装备徒步前往震中。陈陆行进得有些慢,当时的合肥市经开区消防大队大队长龚壮志很生气,呵斥了他。

龚壮志至今仍记得那一幕,陈陆撩起裤腿,露出满腿的水泡,一个个有大拇指甲盖那么大。等到达震中时,水泡全被磨破了,血流了一裤管。陈陆说是小伤,不肯休息,仍继续参与救援。

2013年,他在合肥市消防支队纪保科任科长,这是他15年消防生涯中唯一的机关经历。2015年,他主动请调至庐江县消防救援大队。朋友刘书虎多次劝他调回机关,他不乐意,说自己只喜欢带兵,“觉得基层更有意思。”

陈陆的父亲陈立山是安徽第一代边防军人,母亲和姨夫退休前在公安系统工作。陈立山告诉记者,陈陆在机关大院长大,耳濡目染之下,自幼就想从军。

2008年的雪灾、震灾后,队里开会讨论记功,要替陈陆报三等功,被陈陆推辞了,说自己已经是干部,不如把立功机会让给队员:他们若记两个三等功,就有机会上军校、提干。

曾和陈陆在消防队中队同事多年的徐长青统计,按陈陆的工作经历,“至少记三四次功是没问题的。”实际上,直到牺牲,他身上未记过一次功。

“在水里如同风一样的男人”

7月20日早上7点,休息了不到6个小时,陈陆带领大队指战员前往石头镇同心村救援,那里有上千人等待疏散。

当晚6点10分,陈陆在朋友群里上传了一段视频:他从洪水里捞到一只小龙虾,乐道“还有意外收获!”视频中,救援船前行,水面上浮出许多白色泡沫。

30分钟后,同行的大队长方锐和陈陆先后传自拍到群里,两人套着鲜红的救生衣,45度面向镜头。朋友们发表情包夸他们帅,陈陆回复:“虽然不帅,但是两位在水里如同风一样的男人。”

陈陆和朋友们有一个微信群,群名叫“快乐!干活!掼蛋!”,22号他失联后,刘书虎把群名改成了“思念我们的好兄弟”。

休息时,几个朋友一起打掼蛋,陈陆的牌技不错,赢多输少。赢了要朋友请客吃烧烤,“每次都打包回去给手下的战士吃。”

朋友刘同乐说,陈陆和朋友聚餐,“话题永远不变”,只聊历史、带兵。他爱看《亮剑》,喜欢李云龙,偶尔打打掼蛋,没有太多爱好。有一次,刘同乐拉他去做足浴,他做完后再也不肯去第二次,“说怕疼。”

7月21日晚上6点,同心村所有百姓疏散完毕。陈陆的膝盖肿得更厉害了,腿痛得没法弯曲,满身起红疹。邵将又一次提出要换下他,他还是不同意,只说下水时把随身带的皖烟打湿了,问邵将要了根烟抽。

此时,大队接到县防汛抗旱指挥部通知,白湖镇有发生溃口的可能性。陈陆又立即带队赶住白湖镇。

到达白湖镇后,他们搞了些庐江特色的米面充饥——陈陆特别爱吃米面,平时吃两大碗不在话下。那晚他吃了半碗就放下筷子,只是吧嗒吧嗒抽烟,连抽了四五根,弄了两块凉毛巾来盖在膝盖上,还挺乐呵地对邵将讲,这毛巾一盖上去就发烫。

晚上11点多,邵将用皮卡车将陈陆送回大队。此时他的腿已肿到发紫,毛巾、冰袋都不管用。邵将提出给他炸点他爱吃的臭豆腐,陈陆只说没胃口,勉强吃了桶泡面,便一声不响地坐着。

那晚他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凌晨1点多时,邵将看他房间的灯仍然亮着。

在队五年,陈陆很少回宿舍睡觉。他的办公间在三楼,不通风的里间改成了小卧室,只摆得下一柜、一桌、一张小床。他常年睡在那里,一来工作方便,二来离楼下队员们的宿舍近。

消防站24小时接警,半夜出警时,陈陆若不跟随,则必要等队员们归队才睡。教导员办公室的窗子正对着消防大院的门口,不等消防车开回来,窗里的灯绝不熄灭。

徐长青认识陈陆15年了,两人尚未共事前,他对陈陆的印象是毛头小伙,“还有点贪玩。”那时候陈陆刚毕业,又因为在合肥长大,本地朋友多,休息时会与朋友聚聚。

2007年12月,陈陆和徐长青调到瑶海中队分别担任中队长和指导员,徐长青非常明显地感到陈陆变了,“责任心和事业心越来越强。”晚上出警回来得再迟,第二天早上6点出操,陈陆准保第一个站在训练场上。他家离中队不远,公交车十几分钟就能到,但他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那会儿他刚认识妻子王璇,“明明应该正热恋的时候,但很少出去约会。”

陈陆和徐长青任主官前,瑶海中队的排名是倒数。2008年后则成为前三。“一个单位的风气是很重要的,他把训练的氛围带得特别好。”徐长青说。

“沸腾线”

7月22日凌晨0点28分,陈陆给表哥徐建发微信,说自己往膝盖上搽芦荟膏,但“搽上去就吸干了。”“我下楼都受罪,希望明天能好点。”

22日早上,大队长方锐从医院给他开了些皮肤药品,继续用冰袋敷着膝盖。

8点左右,指挥部打来电话说同大镇石大圩发生溃口,队伍又立刻出发。到达同大镇后,看见镇政府对面有个卤菜店,正好大家都没吃早饭,便合计着买了62块钱的卤肉,坐上车,边吃边赶往现场。

石大圩决口处的水很大,附近的四个行政村被水淹,受灾面积有5.8平方公里,且水位上升很快,大量村民被洪水围困。

上橡皮艇前,陈陆双腿肿痛、难以弯曲,已耐不住裤管的摩擦,消防员李顺帮他脱了裤子。陈陆便只穿着短裤坐在船侧。

9点半,陈陆与村党支部副书记王松及消防员常青、李顺、李俊杰同乘一艇下水救人。途中经过一处急流,队员们都感受到了,“水面有40厘米的落差。”

这一趟救出了一对老夫妇,将两位老人送到安全地带后,五人又立即赶往下一救援点,途中遇到了来支援的蓝天救援队。便速编出一支船队,由消防船打头,蓝天救援队与公安水上分局的船随后,一起出发。

队员们回忆,他们又途经方才的落差点,不过两小时的时间,落差已达3米多,像一潭小瀑布,水咕嘟咕嘟往下冲。

这是水域救援中最危险的境况,叫做“沸腾线”,也叫“滚水坝”,即水如烧沸般翻滚、吐白沫,冲击的力量非常大。而那水面落差是陡然下降,未接近时难以察觉。

蓝天救援队队长苏琴在第三艘船上,离陈陆所在的头船大概有十几米远,“听到他(陈陆)喊掉头,我们就立刻掉转船头。”

得益于头船的及时预警,跟随的四艘船安然无恙。

但陈陆所在的橡皮艇却没收住,侧翻在水中,船上5人全部落水。

常青回忆,沸腾线“像滚筒洗衣机一样,把人和物体上下卷。”李俊杰在水中与陈陆有过刹那间的对视,当时陈陆扒着船,但只两三秒便松开手,在原地拼命游动,“我感觉他想说话但说不出来。”再一回头,陈陆就不见了。

再去一次就要休息了

落水后,常青和李俊杰在水中坚持了40多分钟,被救起。李顺被水流抛出,自己游到了岸边。陈陆和王松始终了无踪迹。

各方救援力量约四五百人寻找失踪的陈陆和王松。

陈立山说,陈陆水性很好,幼儿园时就学会了游泳。刘书虎则举例说,陈陆在150米宽的水域中能游一个来回。

因此,刚听到消息时,刘书虎以为是小事,“船翻了,爬起来不就行了?我没见过那样的水,根本想象不出来。”

参与救援的队员告诉记者,当时的水有八米深,水流湍急,水底情况复杂,电线杆、树木、房屋等交织盘布。

搜寻陈陆的头两天,王璇到处打听,要搜救人员“看看树顶”,追问“会不会在哪个小土坡上,被水冲晕了?”后来,问出的话成了“你们有没有看看水底?会不会被缠住了?”

7月24日,陈陆的遗体在距离落水点下游2.3公里处被找到。王松则到现在仍是失踪状态。

窦君说,王璇起先撑着没哭,“还不敢相信,属于懵掉的状态。”遗体告别当天,她忽然爆发出来,瘫软在座位上,需要吸氧。在两人的陪同下,她向陈陆最后敬了个礼。

4岁的儿子仍不知道爸爸的事情。这段时间,家中来来往往许多生面孔,他要“拿金箍棒把他们都赶走”,因为“他们来了以后,奶奶、爷爷、妈妈都会哭”。

从前,陈陆从家返回单位,儿子有时候舍不得他,躲在卧室里哭,他跟着在客厅里抹泪,说要等儿子不哭了、睡着了再走。

7月22日,安全护送完第一批群众后,陈陆碰到了方锐。方锐回忆,当时的陈陆浑身都“很热乎”,状态疲惫,连他自己也说像是要中暑了。“我让他别去了,他说没事没事,他熟悉水况,不去不放心。”

方锐叮嘱他一定注意安全、穿好救生衣。陈陆满口答应:“再去一次就要休息了,要不然我太累了。”

8月8日,陈陆的落水点处水位仍然很高,露出水面的电线杆上缠着一截白色织物,幡旗一样飘摇。

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责任编辑:张驰(QN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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