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夕，唐培的手机时不时响起。屏幕上大多是一串陌生号码，村民打来电话投诉，村口乱停了几辆车；也有求助，田埂被挖开了几道口子。走过村里的水泥路，穿过一条雨后泥泞的土路才能到农田，他穿了一双棉鞋，溅满泥点。同学几次打来电话组织春节的聚会，唐培玩笑道，“来村里聚？”
这是24岁的唐培经历的最忙碌的一个春节，一个月前，他刚上任湖南省邵阳市洞口县向阳村村党支部书记。
向阳村距离县城十几公里，有728户2780人，地处两条公路交界处，沟通市、县与周边乡镇，位置优越，一些沿路的村民开了商铺，逐步形成热闹的集镇。
唐培的父亲唐庆兵是上一届村支书，任上把村里建设一新，评上了市级新农村建设示范村，村民组建的舞蹈队参加了县里的“春晚”。
唐庆兵将读完大学、在外创业的儿子“拽”了回来。这个年轻人参与到村里疫情防控和第七次人口普查工作，为期一年多的村委“实习”后，他决定继续留在村里。他说，“建设家乡，也能干出一番事业。”
今年，在我们的家乡，不少像唐培一样的年轻人选择回到了乡村，通过换届选举加入村干部队伍，为乡村振兴建设注入新鲜的血液。
“小唐书记”
2月10日，腊月二十九，细雨绵绵，唐培早早就来到办公室，准备材料。按镇上的要求，唐培要去三户困难家庭慰问。
90岁的低保户唐增成坐在床沿，身上裹着被子，眼神迷茫。他患了老年痴呆症。唐培问他女儿、女婿在家吗，他摇摇头，把慰问款放在他手心时，他头摇得更甚，手颤抖着不肯接。
“他这是把我当孙孩看，不肯要。”唐培记得，去年协助村委会来做走访做人口普查时，家里很脏乱，老人的床上还蹲着几只鸡。
2月10日，唐培看望90岁的低保户唐增成。新京报记者 肖薇薇 摄
曾干了十几年村委会秘书的刘建成介绍，唐增成的女儿整天在地里忙或外出务工，白天时无人照看老人，后来村干部帮着协商，老人的女儿在村里租了个摊位，做点小生意，时间自由一些，也方便照顾老人，“现在情况好多了”。
回村委会路上，村口的十字路拥堵起来，不少开车经过的村民随意把车停在路边，便去超市买东西了。一户门前摆着三辆三轮车，占了大半的道，他拍照时，一个村民向邻居介绍，“这是我们大学生书记，小唐书记，唐支书的儿子。”
邻居反应了几秒，“是万万啊，你回来村里当支书了，年轻有为啊。”
唐培打了个招呼，也有些无奈。“上任村支书的儿子”这一标签时不时被村民提起。
父与子
父亲唐庆兵当选村支书之前，在另一个村里开了砖厂。
向阳村地价高，砖厂开在更偏远的村庄。砖厂走上正轨后，最盛时需要招收几百工人，工人大多来自向阳村与周边村庄，砂厂、混凝土厂陆续集聚，带动村里盖起楼房，修了宽敞的水泥路。
唐庆兵回忆，当时晚上开车进入向阳村，车灯照耀区域外，几乎是一片黑暗，只有屋舍有点点灯光。下雨天，村里的土路上坑坑洼洼，车开过泥水溅起一米高。
68岁的村民王德志（化名）说，村民代表大会上多次提到过，需要建设通村公路与路灯等基础设施，但都未被采纳。这么多年，村里路都没修起来。
2017年村委会换届时，几位党员提议48岁的唐庆兵参选。唐庆兵答应了，最终当选村支部书记。
之后四年，向阳村修了村活动中心，有了健身器材和舞蹈、运动的广场，水泥路通到大多数村民家门前，精准评议了十几户低保贫困家庭。
村里事项都经过村党支部提议、村委会商议、党员大会审议和村民代表大会决议，再进行公示。“村里的事情村民能参与了，村里的钱花在哪里也知道。”王德志说。
“平时村里出现的矛盾都是一些小纠纷，修路占了庭院，做工这个人能去那个人不能。”唐庆兵说，“路修好后，事情做好了，村民享受到便利，他们就会支持你。”
唐庆兵这一届村干部的平均年龄降到了50岁，基本都上了高中，但不可避免的，他们对于电脑、手机使用不顺畅，简单的信息录入、打印与复印文件，他们时常手忙脚乱，工作效率低，“对于村里工作的想法还是很保守。”
唐庆兵希望读了大学的小儿子唐培能考公务员，“做一些正能量的工作，做生意还是不稳定。”
一开始，唐培更倾向于毕业后自己创业。在郑州上大学时，他几乎没有问家里要过一分钱，开学时卖生活用品，平安夜卖苹果，他拉到了一个母婴用品的批发资源，周末时穿梭在郑州街头，找商家合作。
2019年7月，唐培大学毕业，他没有从事所学热能与动力学专业对口的工作，与几位高中同学在长沙开了间工作室，他负责对接电子产品的货源，其他同学负责宣传与销路。
突如其来的疫情打断了他的创业计划。2020年春节，他回到村里，向阳村路口多，村里号召党员志愿者站岗执勤，他报了名。
他与其他两位大学生没有缺过一天勤。每天上午戴着口罩出了门，午饭随便对付几口，傍晚才能回家，他独自住到家里的三楼，“说不害怕是假的，我们年轻人不去站岗，难道让村里老老少少去？”
疫情缓和后，村里一位婆婆来感谢他们，“多好的小伙子，你们守在这里，我们才安心。”唐培没想到，“自己以为很小的一件事情，给了她们信心。”
高票当选
时隔半年，创业的伙伴们各奔东西，村里年轻人出门后，与唐培打交道的几乎都是叔叔爷爷辈的人，有时听朋友聊到在大城市丰富多彩的生活，他会有些失落。朋友不太理解，“年轻人为什么不出去闯一闯？留在乡村能有什么大作为？”
大学同学去了深圳一家大公司工作，他们聊起这座城市，唐培充满向往，“做电子产品生意，那里平台多，机会多，可以边工作边积累资源。”
他与父亲说了自己的想法，父亲则希望他留在村里，“乡村振兴很受重视，你做得比我好，留在乡村大有可为。”
此后，唐培在村委帮忙近四个月，走访认识了四分之一的村民。
第七次人口普查和村民医保缴纳工作接踵而至，信息录入工作对唐培来说，简单但繁琐，有时打电话给在外地的村民登记信息，时常被对方质疑是骗子，他得一个个解释，“我说自己是唐庆兵的儿子，在村里帮忙，别人才会相信。”
2月10日，腊月二十九，唐培与村委会干部们开会，这是向阳村历年来最年轻的一届村委班子。新京报记者肖薇薇摄
唐庆兵记得，儿子指导其他村干部操作软件时，很少有急躁的时候，旁听会议时总能讲出几点建议。“他提过可以做个公众号，通知事情，做做宣传，这些我们都不懂。”
唐庆兵说，“我能做的就是这些，村里的建设应该有更多人加入进来贡献力量，特别是年轻人，有知识有想法，敢想敢做，才能带领村里上一个台阶。”
唐培没想这么深远，他只感觉，“每次帮村民处理了事情，看他们从焦头烂额变得舒心，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2021年，县里要求，村支“两委”换届必须配备一名35岁以下、大专学历以上的年轻人。唐培记得，一起被提名的还有村里其他几个读了大学的年轻人，最后他高票当选村支书。
唐培坦言，父亲在村里的影响力对自己的当选有一定助力，但在符合要求的几位竞选人里，他是实打实在村里做过服务的。
王德志说，投票给唐培是综合多方面考虑，“愿意回来建设家乡的大学生很少，村支书两三千块钱一个月，比在外打工差远了。他只要肯干，大家肯定愿意给年轻人机会。”
唐培告诉我，刚当选村支书时，村里还是有传言。“说什么我能当选全凭父母的关系。”
“只要你干得更好，在村里做出成绩来，这样的话自然而然就消失了。”唐庆兵劝慰道。
到唐培这一届村委会，除他之外，其他五位村干部中年纪最大的53岁，最小的38岁，这是向阳村历年来最年轻的一届村委班子。
“学习当一名好村支书”
临下班时间，一个村民找来，大嗓门嚷着，“小唐书记，你去看看，我们家的田被人给挖烂了，开春后怎么栽秧。”
唐培跟着他往外走，穿过村里一段水泥路，再走一长段泥土路，留着低矮稻谷根茬的农田，沿河一侧的田埂被挖开几道口子。唐培掏出手机拍下，“应该是污水处理厂施工队从这里经过。我记录下，年后肯定给你复原。”
唐培最近收到了很多村民的投诉。村里在修建污水处理厂，地下管道要经过每一户人家。刚施工时，唐庆兵就给他打了预防针，“很多问题要村干部处理，屋门口的院子水泥路面被挖烂了，水管暂时没接好，停水了。”
村民带着唐培去到被挖坏的农田现场查看。新京报记者肖薇薇摄
起初他上门时，村民看到村委会喊这么小一个晚辈伢子过来，理都不理。
唐庆兵传授经验，“和村里人沟通无非讲个情理，遇到处理不了的问题，喊老干部一起去，再不行喊和他关系好的人去，他总有个服气的人。”
唐培有自己的思量，“首先讲礼貌，再按照规章办事，公平公正，不去想村里各家之间的关系，经过几件事情后反而能取得大家信任。”
1月底，因两件“山东涉疫奶枣”包裹从向阳村村口的快递点，派送到周边村庄，“快递点出现确诊病例”的谣言在微信群里转发，唐培接到不少村民电话求证消息真伪。
在确认包裹在快递点停留了几个小时后，唐培与快递点老板沟通，能否暂时闭店，进行隔离，对可能接触的快递员做一次核酸检测。老板最初抱有侥幸心理，唐培用上生意上的谈判技巧，强调侥幸可能引发更大的风险与损失，老板松口后，唐培亲自送他到镇上隔离点。
几位村干部在快递点门口疏散，向村民解释闭店原因，避免引起恐慌。唐培在村民微信群里连发信息，“辟谣：并不是确诊，镇里已安排检测与隔离观察。”
这条辟谣信息很快被村民转发到朋友圈与其他同乡群里。有村民回复，“理解，我们暂时不去取快递。”
谣言平息后，唐庆兵才听到消息，他没想到儿子处理这次突发事件，“这么迅速、不慌乱，效果也很不错。”
“他做村干部思路和我们不同，我们是埋头苦干，他能发动大家的力量，能把大家组织起来。”唐庆兵说。
午饭时分，唐庆兵回家时见到路上几十个戴着红色袖章的人在沿路打扫卫生，路面比平时干净得多。一问才知道，唐培号召了大学生、党员志愿者和村民志愿者一起参与打扫卫生志愿活动。
唐培提着一个扫帚，走过村里的每条道路，走了两个多小时。“部分道路缺少路灯”、“车辆占道乱摆乱放”、“村民的垃圾丢在垃圾桶以外，增加打扫难度”……他一一记录下来。
他创建了一个公众号，取名“最美向阳村”。每日村民向村委提出的申办事项、负责对接的村干部与进度，他整理成表格更新在公众号上。现在有了201位村民关注，“忙了几天没更新，就有村民来问，他们都很关注。”
村委会秘书刘建成说，“我们大家都还挺服气，说这年轻人不错，大学生还是有能力。”
“我还在学习如何当一个好村支书。”唐培摆摆手。
“什么样的村支书称得上一个好村支书？”我问他。
“为村民服好务，提高村里的经济水平，丰富村民的文化生活，我现在讲起来很虚，看我们接下来怎么做吧，乡村振兴建设刚刚开始。”唐培说。
同题问答
1、疫情对你的最大改变是什么？
唐培：疫情前，我从未想过会回来当村干部，我们同龄人对村里的事情、村里的人都不熟悉，几乎都想着要去大城市闯一闯。疫情期间，我在村口志愿站了二十多天的岗，给村民量体温，劝导外出的村民尽量待在家中，给没有口罩的村民送口罩，很多村民和我们说，看到我们才觉得安心。我才理解到村干部工作的价值，有了回村里参与建设家乡的想法。
2、2021年有什么愿望和规划？
唐培：这是我当村支书的第一年，我还在学习阶段，学习如何当一个村支书，如何处理村民之间各种各样的纠纷，我需要向以前的村干部学习。脱贫攻坚工作完成了，乡村振兴建设要开始了，我们都要摸索着去规划，如何招商引资，提高村民的收入，改善他们的生活质量。我希望接下来争取上级资金，在村里修建一个幼儿园，修建一条沿河风光带，让村民休闲、健身有个去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