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只不过是一个统称,是红一方面军翻过的五座雪山,红二方面军翻过的十座雪山和红四方面军前后三次累计翻过的二十多座雪山的总称。许多山从无人至,是生命的禁区。“只有神仙才能飞过去”。红军当中的大多数人来自炎热潮湿的华南或华中地区,并没有足够的应对冰雪的经验。而开始登山的6月,战士们都是单衣。严寒缺氧、雪崩滑坡、饥饿伤病……战士们成建制地倒地身亡。
从矗立着纪念碑的日干乔山坡远眺,草地如一眼望不到边的厚毡子,延绵至天际线,与高原的蓝天白云相接。一个画面与之重叠,那是81年前,也是这里,苍茫无边、散发着腐味的水草地夜以继日地吞噬着红军的生命。灿烂与黑暗交织之际,似乎能听到当年漆黑的松潘大草原上,在凄风苦雨中低低回响的革命歌曲。那是人类心灵中烈火般的信念。
宝兴硗碛藏乡
“我的阿祖祖代表藏民与红军会见”
1935年6月,中央红军突破敌人防线向北疾进,先头部队进抵夹金山南麓藏乡硗碛。硗碛位于四川省雅安市宝兴县,当年中央红军正是沿着这条大山中的曲折路,一直走到菩生岗,开始征服长征途中的第一座大雪山——夹金山。
在硗碛藏乡,留下了朱毛故居、红军井、红军胜利翻越夹金山纪念碑等遗迹。“硗碛”跟当地人得发音“yao ji”,他们才能听懂,这个名字是嘉绒藏语的音译,春秋战国时,硗碛为青衣羌国所在地。红军进硗碛前,边远山区藏民对红军知之甚少,国民党大肆宣传“红汉人是吃人的”、“共产共妻”。硗碛的藏族小伙儿杨桂荣听家里老人“摆”,红军先遣部队进硗碛前,藏民们都躲深山里去了,头人派出了刘万廷、姜有才、杨国廷、胡占武等五个寨民,在街头摆起“吉露”(方桌上摆放十样果品,称为“十样锦”)试探红军,红军先遣部队来了20多个人,桌上这些吃的喝的,他们秋毫无犯,五人这才现身与红军见面会谈。
“我的阿祖祖(曾祖父)就是五个人中的杨国廷。”杨桂荣说。毛泽东和朱德在先遣部队之后进入硗碛,在这里住了一星期,“阿祖祖五人中的一人给他们指的通往夹金山的路”。在毛泽东、朱德长征旧居,义务掌管旧居钥匙的藏族老奶奶腾淑珍为记者打开锅庄楼(藏族石木瓦楼房)的门,仿佛推开了通往81年前的时光之门。腾淑珍说,这两座锅庄楼一为斗底、一为迥贡,红军在这里书写了大量的革命标语,宣传“红军不拿夷家一点东西”,“红军和夷人是一家”。
红军通过硗碛翻越夹金山期间,国民党的飞机天天沿途追击扫射、轰炸,沿路投扔的手榴弹,有一个扔到了杨桂荣家祖屋旁也就20多米,但没炸开。“爷爷给捡起来拆了,因为当时铁很珍贵,还把里头的火药倒出来,据说能治脱发。”
因为和红军见面会谈,杨桂荣的阿祖祖获赠了一块写有“中华苏维埃政府工农红军”的红布,杨桂荣遗憾地说,可惜被爷爷拿来塞面柜被老鼠咬破的洞,最后也被老鼠咬破了。自己家中还珍藏有一把八路军的刀,在叔叔手里被弄丢了。
在硗碛的头道桥藏民村寨,作为通往夹金山的唯一通道,一些存在了数百年的锅庄楼在81年前曾默默目送红军队伍自此而过,开始攀越大雪山。更多的则是旧貌换新颜,藏民们盖了新楼、迁了新居,依傍着世外桃源般的风光,红红火火做起了“藏家乐”旅游业。
夹金山
夹金山盛夏已无漫天飞雪
红军长征曾三越夹金山。夹金山,嘉绒藏语称“甲几”,主峰海拔4500米,山巅终年积雪,空气稀薄,时而冰雹骤降、时而云开雾散。在当地民谣中,是一座“鸟儿飞不过”、想攀越“除非神仙到人间”的雪山。
从小在夹金山脚长大的杨桂荣在13岁那年第一次爬上了夹金山,那是1993年,“现在山上公路都通车了,那时候没有山路,很崎岖,好不容易爬到山顶,空气很稀薄。”从小就听家里老人“摆”故事的孩子知道夹金山是红军爬过的雪山,所以很自豪,“我是沿着毛主席的足迹爬上去的!”
红军长征翻越夹金山,是壮举,也是挑战生命极限的奇迹。“雪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云吗?”据说这是江西小红军在爬雪山前问的问题。红军长征翻越夹金山纪念馆馆长舒敏说,中央红军多是南方人,从未见过这么高的雪山和寒冷的气候,而且面临着身体疲乏、衣服单薄、干粮严重不足等困难。爬雪山时,红军指战员饿了就啃干粮,渴了就抓一把冰雪,累了也不敢坐下休息,因为高山缺氧,一坐下来,就再也起不来了。
御寒的海椒汤在风雪中效用荡然无存,浸湿的草鞋冻上了冰磨得脚生疼,还有同志的脚被冰碴滑破鲜血直流,想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一下,发现那是冻僵的战友……长征老战士成仿吾在长征回忆录中说:“人在积雪中行,上边是雪的陡壁,下边是雪的深渊。单衣顶不住风雪的侵袭,脸上身上像被千把尖刀刺着。大家浑身哆嗦,牙齿战栗。”伍修权将军在回忆录中写道:“山顶两旁的冰天雪地里躺着不少牺牲的同志,我曾亲眼看见有的同志太累了,坐下去想休息一会儿,可是一坐下就再也起不来了。”
如今的夹金山,盛夏时早已没有飞雪漫天,随着气候变暖,到6月夹金山就没有雪的踪迹了,待到8月下旬才能重见雪花。“小时候,夏天里半山腰都是雪,大概20多年前,夹金山夏天就没雪了。”杨桂荣回忆说。对于山脚下的藏民来说,夹金山是他们散养牦牛的牧场,在杨桂荣的记忆里,30多年来,夹金山的草越来越少,以往草能长到大腿,后来变成只有一寸多、两寸。“雪越来越少了,草场也因为过度放牧,被牦牛和羊破坏了。”
长板山
十二红军烈士墓哈达相伴
中央红军在翻越过夹金山后,又翻越了梦笔山、长板山、仓德山、打鼓山四座雪山。作为长征中最悲壮的行军历程,红军一共爬过了多少座雪山?松潘县川主寺红军长征纪念碑碑园陈列馆的资料显示,红一方面军(中央红军)一共翻越了5座雪山,红二方面军翻越过雅哈雪山、大雪山、小雪山等8座雪山,红四方面军翻越过虹桥山、鹧鸪山、梦笔山、夹金山等13座雪山。红军翻越的这些雪山,大部分位于川西北一带,多在海拔4000米以上。
红军长征行程两万五千里,其中雪山行程2700里,草地行程600里。红军伤亡最多的战役是湘江战役,行军中减员最集中的则是雪山和草地这些“生命禁区”。红军长征翻越夹金山纪念馆讲解员侯祎告诉记者,牺牲在雪山上的红军难以计数。历史数据记载,仅红一方面军就有400多人永远长眠在了夹金山的冰天雪地里。1935年7月到1936年8月间,仅亚克夏山至黑水途中,红一、四方面军就有近万名战士长眠。
在亚克夏山山口,十二红军烈士墓静默在清寂山风中。亚克夏山即长板山,红一、四方面军都曾翻过这座大雪山,也是红军往返翻越次数最多的雪山。我们来到长板山脚下的红原县刷经寺镇,打开一道无人看守的铁门, 经由一条颠簸的土路上山,终于寻觅到山口的这座十二红军烈士墓。四下青山巍峨,墓边的树上挂有红白双色哈达,随风飘扬。史载,12具红军遗骸为1952年中国人民解放军西线部队轻骑兵师137团进驻北坡桠口时发现, 确认是长征时留下的红军骸骨,于是收殓遗骸,造坟立碑。亚克夏山红军烈士墓是我国海拔最高(4800米)的红军烈士墓。
十二红军烈士墓今年刚经历了一次维修,墓穴维修工人博继强告诉我们,这里前来祭奠和进行爱国教育的人很多,“但是没人知道烈士的名字。”
过草地
松潘 若尔盖
“四川草地”烈士名录横亘一墙
四川阿坝州松潘、若尔盖、红原,8月中旬,我们在当年统称“松潘草地”的数县之间辗转,寻觅红军长征过草地时在此留下的遗迹。军旅作家王树增在纪实文学《长征》中写道:“长征走过了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广袤湿地,那片人迹罕至的湿地面积几乎和法国的国土面积相等。无论是红一方面军还是红四方面军,自离开苏区开始长征以来,所遇到的艰难险阻不计其数,但就自然环境之恶劣而言,以松潘大草原为最。”
两万五千里的漫长征途,平均每三百米就有一名红军牺牲。在川西北的水草地“死亡泽国”,草甸下泥潭遍布,雨雪冰雹来去无常,难计其数的红军战士因为饥饿、寒冷、伤病,长眠于这里的草海、泥潭、沼泽。在松潘县川主寺红军长征纪念碑碑园陈列馆,记者看到长征牺牲的烈士名录,其中“牺牲时间地点”一栏密密麻麻地注明着“1935年四川草地”,营以上烈士尚有姓名、籍贯可考,其横亘一墙的姿态,令人眼眶发热。
家住松潘县镇坪乡新民村的流落红军尹全学生于1911年,今年已105岁。他向我们回忆了1936年过草地时的情景:“过草地很艰苦,我们没有吃的,就吃树皮、皮鞋和皮带,把当官的马也杀了吃。”
沿着风光壮美、牦牛遍地的高原公路,我们找到了小学课本上、文学作品里过草地故事的遗迹。在若尔盖县的姜冬村旁,游客们在“七根火柴”遗址前开开心心合影,花十块钱骑一圈马。正在招徕游客骑马的姜冬村藏民泽科塔说,这里原来都是柳树,为了修公路把柳树砍了,而“姜冬”就是柳树的藏话。“往那是巴西会议,那边是老班长钓鱼,七根火柴故事里的战士,就是在这边牺牲的”。泽科塔遥指着各个方向,好似一个“如数家珍”的长征导游。
在若尔盖县镰刀坝草地的“金色鱼钩”遗址,在这里做“藏家乐”旅游的老板罗吉银指着遗址纪念碑边已枯萎的鲜花说,那是一个月前来自江西的红军后人留下的,“老班长钓鱼的湖就在不远的地方。”
红原日干乔大沼泽
“死亡之海”今日变身湿地公园
日干乔大沼泽位于红原县瓦切镇,海拔3441米,沼泽面积约12万公顷,是红军过草地的中心地带,也是红二、红四方面军左路纵队穿越草地北上的必经之路,被称作陆地上的“死亡之海”。
80年后,当我们望着无边无际的绿色大草毯延绵到天边,当我们感受着高原烈日打在皮肤上的疼痛,80年前那个漆黑的松潘大草原也同时出现在了眼前。那是渺无人烟的“死亡之海”,天空是灰黑色的,时而冷雨霏霏、时而大雨滂沱。王树增曾描写道,红军战士们的脚被黑水泡肿;青稞面粉被雨水泡成一团黏稠……然而一片漆黑和泥淖里,凄风和冷雨中依然轻轻回响着带着希望的革命歌曲。有长征诗人乐观地说,“草地露营逢夜雨”总比“夜雨闻铃肠断声”要悲壮。
日干乔大沼泽如今开发为日干乔国家湿地公园,从小生长在红原县瓦切镇的55岁藏民高泽清回忆,自己刚出生时,为了牧民的放牧需求,政府开挖排水沟渠,将这片大沼泽中的水抽走。草根不会被水泡后,草就慢慢越长越好。
28岁的藏族小伙儿索郎王登听80多岁的外公讲故事,外公年轻时走马帮,将酥油、奶渣、牛皮等穿过大沼泽运到松潘等邻县,从天不亮走到天黑都走不出来,沼泽里很危险,没有熟识的向导引路很容易就会陷进去。直到现在,四五月份,大沼泽里依然危机四伏,“刚解冻,草地里水很多,放牧的牛容易陷进沼泽里,我们只能用绳子套住牛往上拖,有时候好几头牛都陷进去了,一家子都不够,只能叫上邻居,一起把牛拉出来。”
自小伴着日干乔大沼泽长大的索郎王登对这片水草地很熟悉,他说,沼泽里看着有草、有水,会不会陷进去,表面看不出来。一些两三平方米的小面积,表面的草稀少,草根在底下连接,长征时,可能前面行军的人踩过去没事,踩得多了、塌得“凶”了,底下连接的草根被踩断,后面的战士再一踩,就陷进去了。很多战士,就是这么牺牲的。
自2011年起,国家投资3045万元,启动实施日干乔生态湿地恢复工程,恢复湿地近8万亩,并建成了湿地公园。“但灌水后,水还是有所流失。现在国家又要往大沼泽里放水了,最近几个月来了好多专家勘探研究。”索郎王登说。
红原县委宣传部副部长贡波华清向记者证实,新一轮的日干乔湿地保护工程正在做前期调研,下一步准备恢复湿地生态,目前项目正在申报,红原县将努力重现日干乔大沼泽红军过草地时的历史原貌。
而依傍着经典红色旅游开发区和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藏民们的生活也在改变。高泽清回忆,大约十年前,藏民们还全部住帐篷,牧民定居行动计划开展后,瓦切镇新修了房子,藏民们全部入住楼房,从游牧变为定居。旅游开发则是还不到十年的事儿,从瓦切镇的家到日干乔大沼泽旅游点的“牧家乐”,对于高泽清和索郎王登们来说,也就几公里的路程,他们相信,随着大沼泽历史原貌的恢复,以后的旅游饭会“吃”得越来越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