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7日,国家医保局医药服务管理司司长熊先军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2020年12月28日,经过历时四个多月的企业申报、专家评审、标准测算、现场谈判等环节,国家医疗保障局、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公布了《国家基本医疗保险、工伤保险和生育保险药品目录(2020年)》。本轮医保目录调整,共对162种药品进行了谈判,其中119种谈判成功,谈判成功率为73.46%。谈判成功的药品平均降价50.64%,新目录将自2021年3月1日起正式实施。
今年1月7日,新京报记者采访了国家医保局医药服务管理司司长熊先军。拟订医保目录和支付标准、制定医保目录准入谈判规则并组织实施都是他所在部门的职责。这位临床医学出身的学者型官员自2000年中国制定第一版国家医保药品目录以来,一直参与目录调整工作。
在两个多小时的采访中,熊先军提到“百姓”25次。“我们医保目录调整的目的不是为了省钱,而是提高老百姓的用药水平,能够让老百姓活得更健康,活的时间更长。”熊先军说。
“扩大参保人对于新药好药的获得感”
新京报:2020年医保目录进行动态调整的原因是什么?更多药品进入目录,是否会给医保基金带来压力?
熊先军:我们通过有进有出的原则,调出部分药品,对一些高价药进行谈判,来减少医保基金的支出,同时,近年来通过集中带量采购引导药价大幅降低,也节省了医保基金的支出。节省的基金空间一部分用于扩大药品目录的范围。目的是优化目录结构,提高医保基金使用效率,使那些确实疗效比较好、价格也比较合理的药品,在临床广泛使用,进而扩大参保人对于新药好药的获得感。
从这次调整的情况看,减少的基金支出和目录所要增加的基金支出,基本上是相当的,所以不会对医保基金产生很大压力。无论怎么调整,我们每年医保基金支出还是增加的,只是支出更加合理而已。医保目录调整的目的不是为了省钱,是为了提高老百姓的用药水平,让老百姓活得更健康,活的时间更长。
新京报:2020年医保目录调整较往年有哪些区别?
熊先军:第一个重大的改变是采取了企业申报制度。第二是完善了专家的评价制度。专家必须是在职的,专家条件、临床权威性以及个人品行状况要由他所在单位出具意见;每个专家只参与评审、测算、现场谈判中的一项评审程序;所有的专家活动都集中封闭办公,在这个期间,不得与外界有沟通联系。
此外,本次评审实行专家投票制,每人一票,多数人赞同就可以通过评审环节。过去专家讨论制的时候,可能一个权威专家会影响其他人的意见,他建议药品通过评审,别人不敢说话了。投票制后,每个人自己投自己的,解决了以往权威专家可能会影响其他人的问题。
第三个是药品品种方面,纳入的品种范围比较广,几乎涉及临床的所有领域。第四是我们对药品目录里边的一些独家品种,特别是对那些比较贵、占用医保基金量比较大的独家品种进行谈判。这14个药品在原来药品目录评审的过程中,没有对价格进行谈判,之前一直以比较高的价格维持在目录里。
“谈判是一门艺术”
新京报:本次谈判从全国抽调了25名专家,他们有哪些共同特点?谈判时要运用哪些技巧?
熊先军:这25名专家都是经各个地方推荐的,曾参与过谈判或是谈判有一定经验,对我们的医保知识和政策掌握比较透彻,对药品相对比较熟悉。
谈判是一门艺术,不仅仅是个技术。我常跟人说,我们谈判有时就像逛街买衣服,看完以后就要问人家打几折,打几折谈完以后再反复看这个衣服,突然发现掉了一个扣子,就跟人家说,扣子掉了,是不是再给我一点折扣?然后问人家是不是最后一件,是最后一件又得给折扣,还要把零头给抹掉。最后走之前还问人家有没有礼品。
新京报:具体到某种药品,谈判底价是如何确定的?前期有哪些调研和评估?
熊先军:凡是纳入谈判名单的药品,我们都会组织两个专家组进行测算,一个是药物经济学专家组,一个是由各地医保部门的同志组成的基金测算组,背对背算账。
药物经济学组主要是通过病人的获益程度,充分考虑药品不良反应、国际价格、竞争性等因素,提出一个药物经济学测算的底价;基金测算组相当于进行一个压力实验,测算这些药品纳入目录后对基金压力有多大。两边测算完了以后,我们按照一定的规则来确定谈判价格。
新京报:有网友认为,医保谈判时,谈判专家相对强势,企业处于弱势地位,你怎么看?
熊先军:这次谈判的所有企业,都反映我们专家的态度比较平和。我们是希望为老百姓讨到一个尽量低的价格,企业是想卖一个较高的价格,先要谈拢才能实现我们的目的,谈不拢老百姓就要自费。我们谈判的时候贯彻市场的一个基本原则,是公平、对等、相互尊重。
新京报:国家医保局成立三年,你在组织医保目录调整工作时,什么时候压力最大?
熊先军:我觉得压力最大的可能是廉政风险,我这个弦一直没有放松下来。廉政风险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是我们的工作人员,他们的一举一动,我们怎么管控好?我们按照国家医保局的10条禁令,做了相应的规定,比如严禁跟企业私下接触,家属不能在企业工作,严禁收礼、收卡等。我还当婆婆嘴,几乎每次会上都要说:拜托大家下班以后赶紧回家,不能跟企业吃饭,不能跟企业透露任何信息。
第二个是专家的廉政和保密风险,我们制定了专家守则,规定了在药品评审期间的行为等;要求专家必须在职,由工作单位给我们背书;采取专家投票制,一个专家只能投一票;医保药品目录调整期间,对相关专家进行封闭式管理,在此期间绝对不能出去。
“临床效果好才能进入谈判范围”
新京报:本次医保谈判另一个关注焦点是PD-1抑制剂,包括它在内的17种抗癌药被新增纳入医保目录,2018年主要也是抗癌药物的专项谈判。医保为什么那么关注抗癌药物?
熊先军:恶性肿瘤是排在我国死亡率前三位的疾病。随着老年人口的增多,肿瘤已经变成了一个常见病、多发病,相应医药企业开发的重点也放在肿瘤治疗上。因此,我们尽快把抗肿瘤药物纳入目录,使病人能够用到这些好的药品,尽量提高他们的生存质量,延长他们的生命。
不过,疾病面前人人平等,无论是肿瘤药、罕见病药、呼吸道药、消化道药,我们无法决定哪个先纳入,只要它是好药,患者能够很好地获益,它价格又很好,符合条件,我们就把它纳入进来。
新京报:今年亨廷顿舞蹈症等罕见病药物被首次纳入医保,但还有很多罕见病药物没有被纳入,这背后是怎样的考虑?
熊先军:现在很多罕见病药价格很贵。企业为什么要定这个价?好像认为罕见病的药就必须是天价药,这个我不同意。
你不能借自己是罕见病的产品,就向市场要价过高。中国是发展中国家,你要定一个适合发展中国家的价格水平,然后我才跟你谈。你定那么贵,我怎么跟你谈?所以现在不要讨论天价药怎么去医疗保障,要讨论为什么他要定天价这个问题。
新京报:医保谈判如何兼顾价格和药品疗效?
熊先军:老是在说低价就质量不好,这个不对。首先我不是要低价,也不是高价,要的是通过谈判机制确定的合理价格,双方都能够接受的价格。我们专家评审,通过看说明书、治疗和临床资料等,那些临床效果好的药品才能进入谈判的范围,这是进到目录的一个基本条件。
新京报:最新版的新冠诊疗的药品已全部纳入医保,今后如果出现新型治疗药物,医保目录会增补吗?
熊先军:只要它有。我们希望有治疗新冠肺炎的特效药出来,可是没有,我们很着急。目前没有什么好的手段。说实话,新冠肺炎治疗方案,抗病毒的药就那么几种,还有几种中成药本来就在我们目录里面。药品目录可以满足现有的新冠治疗的所有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