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对象:被扩大化的“敌人”
“文革”是一个大事件,在这一事件过程中,以中共中央、国务院名义发布了一连串文件,从运动初期《关于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加强公安工作的若干规定》(即《公安六条》)、《中共中央关于“抓叛徒”的通知》、《关于不准地、富、反、坏、右乘机翻案问题的规定》,到1968年5月的“清理阶级队伍”,“文革”不断升级。1970年又开展了“一打三反”运动,全面加强了打击“敌对分子”的力度。据统计,从1970年2月到11月仅十个月的时间就挖出各种敌人184余万,逮捕了28.48万人,死刑数以千计。
正是这个背景,“文革”中出现了大量的专案组,几乎每个单位都有各种专案组的存在,这些专案组的成员五花八门,在“清队”之前的专案组中,绝大多数成员没有从事过任何司法工作。“清队”之后,一些“文革”初期被“打倒”的公检法人员陆续被“解放”,回到自己的岗位,一方面,他们对审讯具有高度的专业性,另一方面,又全不按照法律程序执行(已经没有法律了),许多所谓“大案、要案”的口供都是他们审讯出来的,那些被审讯者很少见过这种架势,岂有不“招供”之理。
这里又产生了一个问题,如此规模庞大的“敌人”到底是如何出现的?这些被打上“敌人”烙迹的人完全是“文革”的产物吗?
上述文件和运动是打击范围扩大化和惩处极端化的依据,也是“敌人”由来的依据,它主要来自《公安六条》。《公安六条》确实涉及了“阶级敌人”的各种类型,但它并不是甄别身份的基本依据,它只是对这些“敌人”的行为进行了强制规定,而且,从1949年到这个文件颁布的1967年,已达18年之久,不可能到了“文革”才进行身份鉴定。
实际上,这些“敌人”的范围早在“文革”前十年的文件中就有了明确规定。本材料中出现的各种类型“敌人”在这几个文件中有着十分详细的规定。这些文件连同前面所及若干文件在“文革”中时有汇编成册,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历史的连续性和一致性——实际上,每个人的出身和身份都早已写在档案里、户口簿上,“文革”时期的揪斗、抓捕行动,不过是按图索骥而已——“文革”运动具有深远的社会基础和政治基础。
由于有了这些文件作为运动的依据、“敌人”的范围早有定性,文革的打击不过是翻历史旧账,范围十分容易确定。
审讯目的:对历史问题进行清算
这是一份指导性的材料,没有提供具体的审讯案例,但通过其他的审讯案例却完全可以印证。这里撷取几段审讯案例(限于篇幅,仅提供讯问内容,回答部分略),从中能轻易看出方法上的一致性。
A:遇罗克案的审讯记录:
1968年1月13日
问:你的表演是你阶级本质的暴露……你坚持下去必然会得到更惨重的失败。你听见没有?
1968年9月3日
问:你对社会主义恨之入骨,……你不向人民低头认罪,说明你顽抗……以上问题不管你承认不承认,都给你定罪。
问:我们给你交代党的政策你听进去没有?
问:我们用毛泽东思想看穿了你的罪行。
B:张重一案的审讯记录:(此案中的受审者张重一,是当时河北北京师范学院外语系教授,他既不认识刘少奇,也不熟悉王光美,却成为“刘少奇案”中关键人物,在病床上一直被审讯到死亡为止。)
1967年10月31日
问:……你想把问题带到棺材里去吗!
问:你在捣乱,失败,直到灭亡啊!
问:你为什么不交代?你与人民顽抗到底吗!——王光美是什么人?
这些审讯的话语结构和方法,与材料中所描述的大同小异。类似的讯问内容,在张志新案、时传祥案的审讯记录中都有记载。
为了证实这份材料的准确性,还走访了一位“文革”期间被打成“反革命”、受到残酷迫害的方子奋老人。方老先生在阅读该材料后表示,材料符合当时的历史特征。
以上几个案例表明,虽然讯问内容有所差异,但审讯方式和材料中所描述的没有本质区别,因此,材料能够反映“文革”中审讯的基本特征。
这份材料着重于对被审讯者历史问题的清算,所涉及对象并不局限于出身不好的家庭,也有一些“成分”较好的人因各种原因受到调查。像遇罗克这样“出身不好”自己又有文化、又能够表达对社会看法的人,下场大都比较悲惨。而那些“出身好”,即便有过所谓“历史问题”,有些甚至有过实际违法犯罪行为的,往往都得到了从轻发落。
“文革”中的冤假错案,在粉碎“四人帮”后都得到了平反,但这些审讯材料却始终没有公开,也无法查询,因此,并不能完全准确确定审讯的方式和内容,现在,这些审讯的档案到底是不是还都完好保存,也无从知晓。而散落在外的材料,随着时光不断流逝,也会越来越少,材料流失的越多,离历史的真相就会越远。“文化大革命”的发动者在社会顶层,但参与者、受害者绝大多数都在社会底层,当他们被作为“阶级敌人”被清算的时候,已经仅仅是普通工人、农民、知识分子、职员等等。
一份材料只能反映一个微观的、具体的事实,“文革”作为一场长达十年之久的全民运动,正是由这样无数个微观的、具体的事件构成。在这份材料的“指导”下到底审讯过多少“敌人”,制造过多少起冤假错案,我们可能永远无法得知,但它无法掩盖一个时代的罪愆。
“文革”的荒谬性、悲剧性和残酷性,由此可见一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