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的思想人生与百年孤独:飞沙不解流星泪(4)

2016-01-29 14:33 新华悦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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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抵抗时国人骂,抵抗了,“国王”却收回了他的兵权

“九一八”之后,他在举国痛骂声中,终于在长城脚下幡然醒悟,亲自下令向日本打响了东北军主力迟来的第一枪,用东北军将士的血在国人面前争得一点面子。紧接着,在热河抗战中,由于他父亲的拜把兄弟、承德守军汤玉麟不听指挥,导致承德失守,热河抗战虎头蛇尾。

实际上,在日本扬言要进攻热河时,蒋介石早就看清了热河抗战必败的结局,也看清了热河战败之后一定会激起全国要求抗战的怒潮,更看清了南京政府此时像一叶大海狂涛之中的扁舟,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在热河抗战之前,蒋介石已经决定推张学良下船,蒋介石身边的人早都心知肚明,只有张学良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

承德刚刚失守,蒋介石觉得下手的机会到了,便从南昌“剿共”前线来到华北保定。途经郑州时,对记者发表谈话:“承德失守,”我作为总司令,“自当独负其责,引咎自劾,以谢国人,惟国家失土,一日不能收复,则抗日之任,决不敢一日放弃。”就是说,他应该引咎辞职,但不能辞职,那由谁来承担责任呢?不言自明。

被蒙在鼓里的张学良猜测,蒋此次来华北一定是商讨反攻热河和向日本宣战的。他对部下说:“若是中央有决心抗日,应向日本宣战,动员全国力量与日本一拼。”“就怕南京假抵抗、真谋和。那就没办法了。”(注:王卓然:《日军侵热和张学良下野》,《文史资料选辑》第14辑,第72页。几分天真夹杂少许清醒。)

张学良到了保定,见宋子文一人前来,意识到“这里大有文章”。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让他交出兵权。宋子文转达蒋的意见:热河失守,张、蒋如同两人同乘一只小船,目前风浪太大,需要一人先下船,以免同遭沉没,要张学良将兵权交给何应钦。张很镇静,坦然接受,让宋急告蒋不必烦心。(注:王卓然:《日军侵热和张学良下野》,《文史资料选辑》第14辑,第73页。)

清醒被塞进了糊涂庙

孤独者多为清醒而孤独,多为这份清醒被装在了糊涂的密封室里而痛苦。

从保定回北平的车上,张学良仰天狂笑,对顾问端纳、秘书王卓然说:“我说蒋先生对日本仍以外交为主,并想用黄郛(注:黄郛(1880—1936),字膺白,浙江绍兴人。1933年5月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委员长,对日签订《塘沽协定》。)到北平来主持政务,专办对外交涉。使我想起一个笑话:话说有一个财主,土匪夜里来抢,持刀要杀人。财主跪地求饶,边叩头边说要什么都行,请饶他一命。土匪一眼看见财主的老婆还好,说:‘这样吧,我玩你的老婆,你跪在旁边叩头,头叩得好就饶你的命。’财主连声说好好好。等土匪兴尽而去,财主老婆起身整衣哭骂财主:‘哪有你这样无耻的人!我被贼作践、糟蹋、侮辱,你不仅不拼命救我,还在旁边叩头?’财主说:‘你哪知道啊,我们还占了他便宜呢?’妇人怒斥:‘老婆被贼强奸了,你还有什么便宜占?’财主说:‘当你们最紧张的时候,贼顾不得看我,我少叩了许多头,岂不是占了便宜!’”

张学良讲完这段寓意深刻的政治笑话,对呆立一旁的王卓然说,“老王,你好好翻译给端纳听,问他若有这样的便宜交涉,他干不干?我说这位财主最好当外交部长,好与黄郛唱双簧”。

车到北平站,张学良说:“老王,你看我放弃兵权和地盘,像丢掉破鞋一样。别的军人能办到吗?但是中日问题,蒋先生以和为主,还不知演变到什么地步。大骂我不抵抗,我也不辩。但是下野后,天知道我这不抵抗的罪名要背到哪天呢,我记得仿佛林肯有几句话,说人民是欺骗不了的,你替我查查原文,最好能马上译出来给我。”王查出原文是这样三句话:你可以欺骗全体人民于一时,或欺骗部分人民于永久,但不能欺骗全体人民于永久。

背负责任越重的灵魂越难承其轻

不是所有人都配“孤独”这一词汇的,一个平庸的人,一个没有崇高追求和责任意识的人,一个热心于玩弄权术的人,内心里没有值得别人崇敬和理解的灵魂,他的心里没有悔罪的十字架,这种人也有“得不到的”痛苦,也会遇上被人骂的窘境,但他有的只是寂寞和空虚,永远不会感受到真正孤独的滋味。

下野游欧,张学良徜徉在异国的风景之间。可风景越好,看到异国越发达,他越痛苦,越孤独。因为他身在异乡,心还在祖国。他放不下对国难的愁,对东北军的牵挂,对家乡父老的惦念。“现虽寄身海外,但有三事尚不敢忘:一曰国难,二曰乡患,三曰家仇。”(注:张学良:《致王树翰函》1933年5月12日,意大利。)

越是情感丰满的灵魂,往往越对残缺敏感,背负责任越重的灵魂,往往越难承其轻。

想打日本,偏要让他打红军

从欧洲归来,一心想“打回老家去”的人,被安排在离老家更远的地方;一心想雪耻复仇的人,被安排去打与他不相干的红军。从湖北打到陕北,越打离老家越远,越打自己准备打日本的本钱越少。

日本人对我张学良有夺土之仇,杀父之恨。(注:张学良与张治中谈话。)

要讲抗日,没有谁比我的愿望更迫切,也没有谁的决心比我狠。(注:张学良与警卫人员谈话。)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抗日。

红军是没有家的人,我们也是没有家的人,没家人不能打没家人,中国人不能打中国人!要停止一切内战!谁要打内战,谁就是我张学良的敌人!(注:张学良:《在西安市民大会上的讲话》1936年12月。)

在数路“诸侯”和全国抗日的声浪中,他秘密地向抗日口号喊得最响的共产党靠近,经过几番会谈,他只身向“国王”哭谏,要求枪口一致对外,联共抗日,在数谏无效的情况下,和杨虎城在西安导演了一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伟剧。

我不反蒋都反蒋,我反蒋了大家都不说话了

捉住蒋介石,八项主张一发表,他以为会得到各方的赞同,最起码一直嚷嚷反蒋抗日的人会表现出欢欣鼓舞。令他震惊的是:“我不反蒋时,大家都反蒋;我反蒋了,大家都不说话了,甚至叫我的倒好。”

令张学良大惑不解的是,他把蒋介石都抓起来了,四处通报求援、揭竿响应的不是反蒋,而是拥蒋;雪片似飞来的电报不是对他的支持,而是对他的谴责!尤其是北方各将领,转弯90度,两面讨好。

冯玉祥刚听到西安事变的消息时,还夸赞张学良:“汉卿这小子真行,敢干别人不敢干的事。”但他却公开谴责张学良“违法犯纪”、“少不更事”、“动摇国本”。

事变第二天,张派代表乘坐蒋介石座机飞往太原,阎锡山表态:“停止内战,是件大好事。”张的代表还没离开太原,阎发表一个气得张学良七窍生烟的电报:“兄等此举,增加抗战力量乎,减少抗战力量乎?移内战为对外战争乎,抑移对外战争为内战乎?兄等能保证不演成国内之极端残杀乎?” (注:《国闻周报》第13卷第5期。)

莫斯科的态度在所有人意料之外,苏联《真理报》、《消息报》同时发表社论,抨击张学良“起义”是“中国亲日派的阴谋”,目的是让“日本帝国主义奴役中国”。

张学良伤心、气恼、不解,他问中共代表刘鼎:“苏联广播为什么骂我受日本人指使?”

一次,张学良手里拿着苏联评论的新闻记录下楼,自言自语地说:“我待他们那么好,他们却这样对待我。” (注:宋黎在《西安事变史》编纂会议上的发言。)

为了朋友负荆请罪,反被朋友指斥愚昧

伟剧落幕时,他在蒋介石以人格担保的情况下,亲自送蒋回宁,人们对此更不理解。包括杨虎城,说他是感情用事,江湖义气,共产党人博古说他是堂·吉诃德式的心理变态,周恩来说他是看旧戏中毒太深。

如果从感情出发,从爱护张学良的角度,历史已经证明,他们当时说得都有道理,他们看透了蒋介石,而张学良是愚蠢的,是失败的。如果把这段历史放得长一些,并从人格的角度去思考,我们更愿意这样去想,张学良的失败无法遮掩他的思想境界和人格魅力,他的境界高出了同时代的人,他的眼光是理性的,人格是高尚的,但只因蒋介石不具备这些,或者说他不想具备,才导致了张学良个人的失败。

这使人们联想起历史上的项羽和刘邦,项羽的失败,主要失败在他犯了两个错误,一是鸿门宴上,他不该不听范增的劝阻,放跑了刘邦;第二个错误更致命,他和刘邦签订了鸿沟和议,他言而有信,率军撤兵,可刘邦却撕毁了协议。这样,项羽变成了失败者,但在人们的心目中,至今,他仍然是个大英雄;刘邦得到了天下,坐了皇帝,是个成功者,但人们一提起刘邦,恐怕都会想起四个字:政治流氓。

因此,成败不足论英雄。思想境界高出同时代的人,怎么能得到同时代的人理解呢?守信的人和言而无信的人打交道,岂有不败之理?不过,历史是公平的,项羽被刘邦算计了,后人仍称他为英雄;刘邦胜利了,人们斥他是流氓。从这个意义上说,项羽没有失败,张学良也没有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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