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的思想人生与百年孤独:飞沙不解流星泪(6)

2016-01-29 14:33 新华悦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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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传奇,人走了还留下一串“密码”

大凡称得上传奇的人物,差不多都具备以下三个特点:(1)他们的生命历程充满了戏剧性、偶然性,所做的事情,被一般人认为不可能,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却做了,而且做到了,而且惊天动地,被称之为奇迹;(2)他们的人生轨迹曲折复杂,而且大起大落,特立独行,超然无侣,不被主流价值观所认同、所理解,但他们总是执着不改,奋然前行,被称之为奇特;(3)他们的周围好像罩着一层雾一样的谜团,这谜团藏有许多机关,每一个机关都被一把锁锁着,只有打开这一把把锁,才能走近他。可这些锁有着不同的密码,人们一时难以破解,所以,被称之为神秘。

传奇人物身上的这些密码,有的是因为在时空转换过程中许多历史真实被封在了岁月的尘埃之下,人们看不清,才成为密码;有的是因为受人们认识问题能力所限,人们无法把互相关联的复杂搞清楚,人们弄不明白,才以为是密码;有的是因为人走了,把人生的密码也带走了,就像主人把门锁上了,也带走了钥匙,出于对主人的尊重,人们不好破门而入。

科学是值得敬畏的,人们的智慧是有限的。历史属于科学,出于对科学的敬畏,出于对自己智慧能量有限的认知,史家都有行事谨慎的特点,不轻易使用有些科学门类常用的推断和猜测的方法。不可否认,史家已经为我们了解传奇人物做了很多事情,但不管怎么努力,有些传奇人物仍然是个谜,至少有许多谜仍处于待解状态。

这不是史家不努力,也不是史家的无能,在神秘的宇宙面前,任何科学都有可怜的一面。人类发展到今天,不用说宇宙,就是我们所在的地球,仍有许多不可知的领域。

人是万物之灵,传奇人物又是与常人不同的另类,多数另类人物都是充满悖论的综合矛盾体。人生的亮点常常与污点相含相连,激情常常与懦弱交替相杂,尊严常常与耻辱相纠相缠,它比自然世界中的任何事物都要复杂不知多少倍。

因此,19世纪英国历史学家卡莱尔在谈到我们称之为“人生密码”,他称之为“包裹物”时说:“对任何思索它的人来说,它是令人惊奇的,不可思议的,神奇的,甚至更甚。”

无疑,张学良是位带有鲜明传奇色彩的人物。正如徐庆全先生所说:“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张学良被称之为‘传奇人物’,这绝不是浪得虚名。” (注:徐庆全:《张学良怕伤害谁》,《中国新闻周刊》2010年第30期。)他在世时,不断有传奇传出,他人走了,又丢下一串谜团。这一串谜团中,有的像遮山的雾,有的像高天的云。这雾,引起人们的好奇,谁都想走近,因为谁都想知道这雾遮的是啥;这云,引发许多人的疑虑、不安,甚至是惊惧,因为不知道这云会带来什么风雨,尤其是不知道这云中的雷电会炸到谁。

他轻轻地走了,身后留下一串神秘莫测的数字和一堆难解的谜。

生在马车上:飘泊百年

张学良不是像今天的人们出生在医院里,也不像与他同时代出生的东北农村娃们生在自家的炕头上。“我们东北有三个马、两个马、五个马、六个马拉的大车。我妈正在逃难哪。她把我生在大马车上了。所以我是在咣当咣当行进中的大马车上下生的小孩。”

这是不是预示着他一生的颠沛流离?

他自从1930年离开东北,一直再未回过东北;1933年离开北平,1935年离开武汉,1936年离开西安,1937年离开南京,一路永别。此后,在幽居的岁月之中,更是永别一路,一直到1946年告别大陆,永别大陆。他于1993年离开台湾,也再未回过台湾,一直到终老夏威夷。可谓漂泊一生。

两个“01”年:“生命的密码”

他是世纪老人,地地道道的世纪老人。1901年出生,2001年逝世,人生的起点和终点都是“01”年,都是新世纪的起点。

谁都有生,谁也难免一死,但生死都在“01”年,而且赶上了一个千禧之年的第一年,这得多少个千年之中,多少个世纪老人之内,才能出现一个“01”的重合?

两个四月十七:过生日之谜

从1990年到2000年,每年都有人为他举办生日宴会,如果把这些宴会举办的日子罗列在一起,人们就会感到困惑,他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呢?

九秩寿庆于1990年6月1日举行,张学良亲自出席并讲话。他妻子赵一荻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张学良是怎样的一个人》,文中说:“今天是他的90岁生日”。

91岁华诞就复杂了,1991年5月31日、6月1日,旅美华侨先后两次为张学良举行祝寿宴会,张学良都亲自出席。

96岁生日在夏威夷中华第一基督教堂举行,时间是5月26日。

99岁生日庆典在夏威夷举行,时间是5月30日。

100岁生日在夏威夷家中举行,时间是6月3日。

他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一般人过生日,有过公历的,有过农历的,不管是公历还是农历只有一天。按公历,张学良的生日是6月3日,按农历是四月十七。但1990年6月1日农历是五月初九,1991年5月31日是农历四月十八,6月1日是四月十九,1996年5月26日农历是四月初十,1999年5月30日农历是四月十六,2000年6月3日农历是五月初六。

显然他过的生日不是公历,也不是农历。那他过的是什么生日?他按什么原则选择过生日的日子?

他过生日的原则是:一般不过。要过,有一条铁打不变的原则:绝对避开农历四月十七和公历6月4日。1928年的“皇姑屯事件”发生在6月4日,这一天的农历是四月十七,正是张学良农历生日这天。此后,张学良一般不过生日,有人问起他的生日是哪一天,他也总是设法回避。

后来年事渐高,不忍拂大家好意,就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过生日可以,但要避开父亲的祭日。所以,有上述5月31日、6月1日等。但没有在6月3日以后过的,因为按中国传统,祝寿只可提前不可后延。另外,还有两个因素:一是赵一荻的生日是5月28日,所以有时他的生日和赵一荻的生日合在一天过。二是选择5月份的最后一个礼拜日,和在教堂做礼拜合在一起。

每个人都有生日,每个人都得有祭日,但一喜一悲在一个日子里重合,而且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父亲死时是国家元首,儿子成人后成为民族之功臣,查遍中外历史上的所有国家元首和民族功臣,未见一例。

两个“九一八”:一荣一辱

1930年的“九一八”,张学良一纸和平通电,使中原大战各方偃旗息鼓,随后,南京国民政府任命张学良为全国陆海空军副司令,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跃向权力最高峰。

1931年的“九一八”,是众所周知的国耻日,更是张学良的耻辱日。从这天起,他被戴上了“不抵抗将军”的帽子,跌入名誉最低谷。

人生荣辱如草之荣枯,并没什么好稀奇的,但人生的荣之至,辱之极,仅隔一年,且发生在一个日子里,恐怕并不多见。

两个就职典礼:一个是丢了家的司令,一个是亡了国的皇帝

1934年3月1日,张学良戎装由汉口渡江赴武昌“剿匪”总部,宣誓就任豫鄂皖三省“剿匪”副司令职,各将领及各界代表参加典礼者600余人。

1934年3月1日清晨,在长春郊外一个用土垒起的“天坛”上,溥仪穿着龙袍告天,正式登基称帝,改年号康德。晚宴上,溥杰带头高呼: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东北三省自从1918年张作霖就任东三省巡阅使,直到“九一八”,13年间一直是张氏父子的天下。日本人几次鼓动张氏父子宣布东北独立,成立一个脱离中国的“独立王国”,张氏父子坚决不从,最后,张作霖因为不要这个“皇冠”被日本人炸死了,张学良因为不要这个“皇冠”被日本逼出东北。张学良离开后,日本制造了一个“满洲国”,将末代皇帝溥仪接到东北,于1932年3月就任“执政”,1934年改称皇帝。

最具讽刺意味的是两个就职典礼在同一天,两个典礼又有着那么密切的联系。如果张学良不是东北人,如果张学良没当过“东北王”,如果日本人没劝过让张学良做东北的“皇帝”,如果东北不是在张学良手里丢掉的,这两件事即使发生在同一天,也没有什么可值得写的。恰恰溥仪捡的“皇帝”帽子是张学良不要的,但溥仪“统治”的疆土正是张学良要夺回的;老家的房子、土地被人占了,又被别人改了姓(本来是中国的一部分,却变成了“满洲国”),他却在武汉就任豫鄂皖三省“剿匪”副司令,而且他要打的人正是想帮助他夺回老家的人。

东三省的司令跑到豫鄂皖三省当副司令,亡了国的皇帝捡个东三省“皇帝”,两人同在一天就职,悲哉!怪哉!

两个1月13日:夜幕降临的一天和天快亮的一天

1937年1月13日,张学良被武装押离南京,正式踏上了漫长的、颠沛流离的囚徒生涯,他的一切希望开始破灭,自己也意识到等待他的将是漫漫长夜。

1988年1月13日,台湾“总统”蒋经国逝世,他暗无天日的幽居岁月才正式开始逐渐解禁,他也清楚地意识到黑夜即将过去,因为“启明星”隐退了,离天亮也就不远了。

第一个1月13日,对于张学良来说,是最黑暗的一天。

第二个1月13日,是他看到光明的一天。

他因为扣押蒋介石而被囚,蒋家王朝不垮,就没有他重见天日的一天。张学良被囚和被放没有十分明确的日子为标记。如果从张学良送蒋到南京的那天(1936年12月26日)开始算,那时还没宣布他有罪;如果从1936年12月31日宣判那天开始算,1937年1月4日国民政府又发布特赦令。解禁也是这样,1959年蒋介石就给了他“自由”,但他并没有得到,蒋介石死了,蒋经国上台,他和“小蒋”个人关系不错,但“小蒋”给他的也只是“下小馆”、上教堂的自由而已。

最实际的起点应该是1937年1月13日张学良被押离南京。张学良也是在这一天真正明白了蒋介石不会放他了。不离开南京,他还有一线希望,一离开南京,说明蒋介石不允许任何人再替张学良“求情”了。

最实际的终点是1988年蒋经国死。因为张学良被囚,不是依据党规,不是依据国法,也不是军法,而是蒋家的家法。既然是家法,那只有蒋家人退出历史舞台,他才有希望。后来的情况也正是这样。

所以说,两个1月13日,是张学良幽居岁月的实际起点和终点,最起码在张学良的心理感受上应该是这样。

两个36年:72年真爱如歌,一半时间“非法”

张学良与赵一荻的爱情故事被人称为“世纪经典”、“世纪之恋”。

1928年开始,张学良与赵一荻就成了事实上的夫妻,但并不合法,他的合法妻子是于凤至。直到1964年,张学良才和于凤至解除婚约,和赵一荻正式结婚。

巧的是张学良与赵一荻生活了72年,以1964年为分界线,正好划分成前后两个36年:

1928年至1964年,属于非法同居,感情至上的36年。

1964年至2000年,才是名正言顺,情法相合的36年。

赵一荻与张学良非法同居了36年,同时代的人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仅没有人去责怪,反而人人赞颂。赞颂者并不都是法盲。这给法律研究、社会史研究、人物研究提供了一个特殊的“案例”。

两个45年:大陆生活45年,一去未归乡;在台湾被囚45年,一步未离岛

1901年至1946年:张学良在大陆生活了45年,自离开大陆,即一去未归。

1946年至1991年:张学良在台湾这45年里,一天都没离开台湾岛一步。直到1991年去美国探亲,张学良才算走出台湾。有的台湾人说,张学良在台湾一直是自由的,不像大陆人说的那样,“什么幽居”。既然是自由的,为什么等到91岁才去美国走一趟呢?哪有一个无事可做的老人愿意在一个孤岛上一待就是45年呢?妻子病了,不能去照顾,儿子死了,不能去看上一眼,这“自由”的含义是什么?

两个8年:看着都自由,实际都不幸福

1928年至1936年是张学良执政的8年。

1993年至2001年是张学良在夏威夷漂泊的8年。

前一个8年以他父亲血溅皇姑屯为起点,其间,经历了枪毙杨常之难、中东路战争失败之羞、“九一八”日本占领东北之恨、华北下野之冤、奉命“剿匪”之痛,终点是西安事变,也是他政治生命的夭折,更是他身陷囹圄50多年的起点。这8年何来幸福?!

最后一个8年,说是闲云野鹤,却是一只满身伤痕的病鹤。天天面对着大海,想回家身体不做主,病魔缠身;盼亲人,亲人都远在大陆、台湾、美国本土。定居夏威夷是奔五弟而去,五弟先他而走,身边唯一的亲人是赵一荻,赵一荻又先他而去,百岁老人,整天坐在轮椅之上,孤悬海外,有何幸福可言?!

两个8年,其间之苦、之痛、之孤、之悽凉,只有张学良自己知道。

也正是这两个8年里,张学良的后脑勺上生出了两条政治“辫子”,被人抓住了。前一个8年被抓住一条,后一个8年又被抓住一条,之所以被抓住,大概都与他的自由度有关。

两条“辫子”:生前留下一条,死后留下一条

第一条是“不抵抗”的辫子。

第二条是不回大陆的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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